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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波:回乡偶记
发布时间:2017-03-22 14:32:00 来源: 作者:

导读

 

1973年,雷蒙·威廉斯提出了具有批判意义的乡村观和城市观,由此反思,在历经重大变革的中国当下社会,我们的城市和乡村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?乡村生活是否如文人墨客笔下的“桃花源”那样?城市除了飞速发展的经济,还有哪些值得我们去重新发现和关注?我们又该如何记录熟悉的乡村或城市生活?受此启发,“我读”于2017年1月初推出了“我眼中的城市与乡村”征文活动。在这一个多月里,我们陆陆续续收到了来自海南、陕西、安徽等地的十余篇文字作品,经过筛选和编辑等一系列工作,“我读”将于近期选登部分文字作品。

 

今天推出的这篇《回乡偶记》是海南一位名为李波的中学老师的记录,李波是山东菏泽人,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海南工作。除了文字,李波还会用影像表达社会现实,比如他拍摄了反映留守儿童问题的微电影《爸爸钱》。在通过微信与李波沟通用稿期间,我和他探讨过“回家”的问题,李波说在海南他不想家,问他为什么,答:“过年要带女朋友才好应付亲友,然而五行缺妻嘛。”(汤团子)

 

李波,男,山东菏泽人,现居海南,2014年毕业于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,现为海南岛某中学的语文教师。热爱文学、电影、音乐、舞蹈,曾拍摄乡村微电影《爸爸钱》《亲嘴》等。

 

 

 

回到海南岛,一下飞机扑面而来的温热清新的空气让我有一阵眩晕,长时间沉浸在鲁西南空气里的肺面对接连不断的新鲜的海南空气,有些受宠若惊。站在美兰机场出口,抬头仰望白云悠悠飘漾在蓝天的怀抱中,我自私地庆幸,终于又一次逃离了我的故乡。

 

鲁西南,菏泽,古曹州,中华文明的发源地,革命老区,牡丹之乡,武术之乡,义和团的发源地,宋江的故土,范蠡、吕雉、尧舜等等。可谓人杰地灵,可谓钟灵毓秀,可谓自古兵家必争之地,可谓华夏文明的摇篮。可是,我却对她没有一丝的留恋,尤其经过这二十几天的寒假生活后,我自私地决定永远逃离生养我的故土——鲁西南,菏泽!

 

久别重逢

 

 

 

 

在海口教书的我,寒假的第一天便坐飞机到达郑州,乘大巴过商丘到菏泽单县,晚上就到了家。一下飞机,苍茫的天空,阴郁,雾霭沉沉,整个郑州都笼罩在一大团褐色的雾霾里。我赶快把备好的口罩戴上,希望过滤掉那些比香烟更具有杀伤力的有毒物质。而离家两年的我,满是期待,满是憧憬,我渴望回到鲁西南单县的一个小村庄里,那里有我的爸爸妈妈,有我的发小,有我的童年少年。

 

坐在大巴里,我贪婪地打量着北国的景色,暮冬的灰褐色伴着墨绿色的麦苗,天空是灰色的,眼前的一切都是灰色的,一轮模糊的太阳在天上有气无力地倒挂着,毫不刺眼,没有一丁点王者风范。途中看到不少荒废的土地,秋天的玉米秸七零八落溃烂成一块又一块绿色麦田中的伤疤,清一色的杨树光秃秃,倒插进朦胧的天空中。

 

我依然心潮澎湃,追忆着我的故土,那个小城,以羊肉汤闻名的小县城。我又追忆我的发小,他们现在的生活,他们的妻儿老小,他们的蔬菜大棚。我心里想得更多的是我的父母,年过半百的他们:父亲的羊圈,母亲的广场舞。我还思念我村里的教堂,那些虔诚的基督徒,那些人生无望的人。

 

傍晚,大巴进了县城,我守着车窗,用眼睛拼命地搜刮街道上的一切。中国特色的百城一式的“棺材楼”,必须要有三两个交警指挥才不会秩序大乱的十字路口,人头攒动的汽车总站,一切如旧。乱糟糟的街道上北风卷起一些塑料袋子,塑料袋子飘啊飘,飘到灰蒙蒙的空中,挂在树杈上,风吹呼呼响,甩动着凌乱扭曲的身子,不知跳得什么舞。

 

我打开手机里的天气APP:菏泽,最低温度,零下三度,空气质量,重度污染。

 

下了车,一脚踩在结实的石灰地上,心顿时踏实了。这个生养我二十一年的地方啊,我又回来了。我一刻都没有停,直奔小客运站。路边还是那些摊铺,吊炉子烧饼,油茶煎包,羊肉汤羊杂汤,水果摊上锈迹斑斑的海南香蕉,包裹臃肿的故乡人川流不息。

 

而直达我们村里的客车停运了,客站里的又老了三分的老板娘一边嗑着瓜子,一边看着电视机里播放的抗日神剧,头也不抬打发了我。我那时才发现自己说得还是普通话,而不是我们家乡话——沉郁厚重的北方方言的一种。

 

打了的士,老乡鬼精地开口要我一百块:“我日,兄类,天都黑啦,少一百(bei)不拉!”

 

在老乡一句‘我日’后,我看到了早早站在桥头迎接我的爸爸妈妈,吃了久别重逢的一碗妈妈擀得鸡蛋面,我那夜睡得很踏实。

 

乡里乡亲

 

 

 

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小村庄,村里大约有一千多人口,大概明末清初自然成村。我家居村头桥旁,父亲这两年又把小商店的生意经营起来,所以我不用出门,不两天就见到了村里大多数人。

 

村人前来,我自然递烟寒暄,不约而同都问我工作几何、婚姻几何、海南几何。我也都耐心一一对答,又加上父亲再三叮嘱:“你一点傲气都不能有!见人要先打招呼,该叫啥叫啥,大大方方,别嘴里跟别了个裤腰带似的;这两包中华烟,见人发一发!另外,不能说普通话,就得咱家里嘞话!”于是,我更不敢怠慢我的每一位乡里乡亲。

 

年前一个多星期,我就没怎么出门,只是帮父亲料理小商店的生意。前街后巷的买些针头线脑、鲜肉蔬菜,男人们买几包烟两瓶酒,大都依着柜台闲聊几句。只是有村里妇女来时,我便难以招架。

 

腊月二十九写对联那天,我把红纸叠好撑开,用秤砣压着四角,在小商店里写起对联了。因为少时习字,如今书法也有些韵味,心里虚荣劲儿没有压住,也大有“有才不显故人,如锦衣夜行,谁知之者”的情结。

 

泼墨正写兴浓时,恍惚闪进一个黑影,等我把笔底的字画毕,扭头一瞧,竟然是王大嫂。她正在我对面的货架上挑选什么东西,挑得入神,竟然没有醒觉我在瞧她。她似乎憔悴了许多,头发凌乱披在肩上,嘴里嘟嘟囔囔,不知说些什么。我咳嗽了一声,她才猛地抬头,正好与我的目光对视,瞬间咧嘴笑了:“坡弟弟,你写得大字可好看!”

 

“胡乱画几笔,并不——”我话没说完,王大嫂又接着说:“坡弟弟啊,你有好几年没在家过年了哈,”

 

“嫂子,两年,两年了,您家里人可都好啊!”

 

她怔了一下,笑容霎时被我的话溶解掉了,呆若木鸡的表情中甩出话来:“哪里好!你大哥去年摔断了腿;比不上你啊,大学生,又拍电影,在海南发财了吧”她呆若木鸡又动作敏捷从货架后面走出来,手里抓了一把红蜡烛。

 

我不知作何回答,便笑道:“只是教书,哪里发财!”

 

她睁大了眼睛瞪着我,那模样似乎是要账先生般:“不给你借钱,看把你吓得,这葱多少钱一斤?”说了用空手抄起了一把大葱,把蜡烛夹在臂下就开始拽青绿色的葱叶。

 

“三块五,那葱叶都新鲜,嫂子!”见她拽得厉害,我忍不住提醒她。

 

“哎呀!谁家要你们这葱叶啊!都是农药,吃了会得癌症的。你看咱这空气,不得少活七八年!再不注意吃喝,咋活?!”

 

我忍不住笑了,没想到这个大嫂还有这个意识,便打趣她:“嫂子漂亮,雾霾毒药都不会伤到你的。”

 

“啧啧,还是大学生会说话!”

 

她把大葱的葱叶几乎全部拽掉后,过了秤,临走又拿了一根,才一边说我混拽了,一边嘟嘟囔囔离开了。

 

看着她远去的背影,我不敢相信她竟然是几年前我们那些后生们垂涎三尺的漂亮新媳妇,整个人走路外八,屁股像两坨没有成型的大铁锤在身子后面摆动着。

 

晚上吃饭时,提到她,母亲说,去年王大哥从工地上摔残废了,那工地死了好几个人,包工头开发商都跑了。这家人没有王大哥的经济外援,蔬菜大棚又种不得,日子一日不如一日,人变得越来越财迷。每次来买东西都要顺手牵羊,母亲也不好当面责难她。

 

咬了半口的饺子,被我放进碗里,我没有接母亲的话。

 

除夕夜陪父母看了令人大失所望的春晚,我守了岁,第二天夜色未褪就找到没有出五服的爷们去给村里人拜年。

 

村里人憋足了一年的劲头儿,所有的风光都要在这一天早上显现出来。尤其是那些兄弟众多的族里,黑压压一群自家的兄弟,一个个打扮得油亮光鲜,去每一户人家亮相,在村里大街上昂首挺胸给他族人打招呼。我的那些多年未见的发小,他们是包工头、粉刷工、钢筋工、建筑工、富士康东芝流水线工、大城市走街串巷的快递工,把最好的衣服套在身上,最名牌的烟装进口袋,远远看到我就叫:“大学生,新年好啊!”

 

然而那叫声里更多得是一种身份的确认,我仿佛与他们属于两个世界的人,不再是曾经的玩伴,更不可能是朋友了。他们只是把我当做了一个异乡人看待,觉得我在外边混,又拍过微电影,话里话外都是生分,都是小心,也都是一种不平。

 

拜年过后,我终于决定去曾经最好的发小小冬家里。

 

他见了我,生硬笑了笑:“大叔,起得可早啊!”便引我去家里喝水,进了里屋,他的儿子正趴在电脑前打游戏。回头瞟了我一眼,又继续沉浸在游戏里。

 

我认真看了发小,他精瘦的脸上爬满了细细的皱纹,眼睛浑浊无光,与我同龄的他宛如四十岁的中年人。我们小时候是最好的朋友,一起去河里捕鱼,去西瓜地偷瓜,去麦田偷麦穗;一起被老师责罚、站岗、挨揍。

 

我坐在他的对面,突然想与他叙叙旧,他只递给我烟,猛抽,抬眼问:“结婚了么?”

 

我笑道:“没有”